被抄家充為官妓那日,張趁步手里拿著一卷翻卷了邊的虬髯客傳。
豐兆十七年,各地水禍肆虐,蝗災四起,豐儀王趙鶴受令前往南水一岸修塘堰閘。同年,趙王龍體康健,詔幼子穰王回京。穰王年幼重孝,戲彩娛親,趙王喜,遂愛重之。豐兆十九年,各地王侯擁兵自重之勢已顯。豐兆二十一年,閬肆王趙驁受封前往燕地,途遇擊退北狄部落百余里,收敵首,可作藏尸京觀。狄人無不聞風喪膽。
穰王趙效進言:“兄在外,以時亂自貴。見公卿踞床,禮異人臣。君命不受?!壁w王兩侍臣附之。生母寵姬悅之。
趙王性多疑,素寡恩,即刻遣沃城人馬往燕地詢問此事。驁未放行。趙王怒。
豐兆二十四年,犬戎之禍。
豐兆二十五年,雍山王反。幼懷王趙纓被趙王誅殺。五王之亂起。
——《稗官野史雜錄:豐朝》
張趁步用完了飯,早早回到廂房抽出壓在桌案下的幾卷書。
要是教導她的姑姑知道她私底下又看這些沒用的東西,免不了一番淡淡嘲勸,“你看這些編的野史有什么意思,當年在燕地又是何等風光,何等意氣風發的美妙,進了煙花地就不要回想往日,所謂‘梅花不提前世繡’,如今你也算死了一回了,自己給自己難堪,何苦來?”
“要怪,也只能怪你爹造反地太蠢、太蹊蹺。窩藏兵符,私繡龍袍?!?/p>
“在府上設酒宴喝醉了被人生擒,自以為背靠閬肆王趙驁就得了意,忘了形?!?/p>
往日里張趁步被板子拍擊小腿,費力矯正舞姿時已經把這些話聽出了耳繭子。
張趁步只是低下頭,噤聲不語。
仿佛早已經認命的死灰模樣,讓本以為要磨硬骨頭的調教之人松了口氣。
張趁步看得見教司坊的姑姑說話時的憐憫神色,知道她與世人一樣雙目雪白,明白燕地的張驥張將軍被趙王遷怒,受人陷害。草草審案,急急誤殺。朝堂上的人都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自顧自羞慚,又安心火沒燒到自己身上,冷眼看著張驥被投牢處死罷了。
這冤情是上了明面的。
只是無人審。
皇帝的兒子和皇帝斗,父子相斗,底下的蝦兵蟹將自然受累。
張趁步翻書時,正巧看見地上幾張紅箋被踩得濕爛,撿起來正要丟到火盆里才發現是自己的,紙上寫著她在隨軍時翻詩卷,無聊時提筆寫的化用詩。
化了先前被譽為詩鬼的詩人,馬詩二十三首中的一首。
那時張趁步還未看膩沙場,父親還健在,尚未從燕地被押往京都斬首。
平沙雪萬里,燕山月千重。
何如驥尾蠅,快走斬燭龍。
——《閨間小記》
看一眼,恍如隔世。
詩中“驥尾蠅”,就是千里馬尾綴著的小蠅蟲。張趁步曾以父親為榮,何其高傲地寫詩打趣自己,就算是只不成氣候的蠅蟲,也能在父親的教導下飛躍千里,成就一番不俗事業。
過去她是如何敬佩著父親,崇拜著久經沙場、戰無不勝的龍虎將軍,現在看到這首詩就有多無動于衷。畢竟死了好些年了。
父親張驥常年鎮守燕地,性情魯莽急躁,不拘小節,是個聲名遠播的驍將;家中一母早逝,只留下她一個長女。
他用兵極勇,加之喜愛豢養智謀絕艷的幕僚,一出戰場便如猛狼惡虎出了閘,頭頂烈陽一般引來將士的狂熱、衷心的追隨。張趁步自小被他帶在身邊,耳濡目染,與閨閣女孩兒大不相同。女誡學得興致十分寥寥,刺繡繡的圖樣多是沙場風光,就連小女兒家臨的字帖也如父親的字跡般輝煌大氣,寫的詩也帶著點豪邁悍氣。
如今被送進這種脂粉氣浸透了的安樂場所一個月余,張趁步被幾波風雨打地花敗枝殘,逐漸侵蝕掉了一層不合時宜的矜高。
姑姑給她起了花名,“皚皚”。
久居安樂皇城下,不乏懷著奚落之意、身份尊貴的客人,惡意放肆取笑道,“皚皚姑娘,陛下昏庸,被最愛的小兒子蒙蔽,殘害忠良,難道你就不恨他嗎?”
張趁步眼皮一抖,手上琵琶不停。次次都低眉不露聲色。
淡淡答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p>
“只有君上為冤屈臣子翻案的膾炙人口之說,沒有臣子怨君的道理?!?/p>
如此滴水不漏的答案,既不認罪,也不落人口實。
平日里眾人叫她皚皚,晚上她怕忘了自家姓名,在棉被中握緊釵環,抬起左臂,腋下反復劃開一道血口。心中念著自己真正的名字張趁步。
每在這地方一月,她便需要用刺人心脾的劇痛警醒自己,才不至于消磨意志。
將門虎女落得如此地步。
坐薪懸膽不外如是。
抄家時張趁步拿了幾張臨帖塞到路上一座山廟的石磚縫里,這小字紅箋也是后來去取出來。比起虬髯客傳類似的快意恩仇的俠客小傳,這些她過去的舊日小詩雖不???,張趁步也是十分珍惜的。她回想了片刻,將紅箋上的污水擱在窗欄桿上晾干,收回來夾在書里。
應該是看不慣她平日在教司坊冷臉樣子的姑娘翻出來,特意踩爛了來欺辱她的。
這些年教導她的姑姑一茬換了一茬。
最終換了個和她身世相似、心腸格外冷硬的姑姑,姓豆名蔻,艷淡妝冷,長相極為幽麗,眼尾線條凌厲,揮起竹板打人毫不留情。
張趁步仍舊是不死不活地做著官妓,浪費了一張好容顏。
前人無不好言相勸,“你的那個將軍爹死了快要七八年了,還惦念著有誰給他翻案,救你出去么?”
“外頭打起來,腥風血雨,人命就像草芥一樣說沒就沒了。哪里比得上咱們王城腳下快活!你在這兒,總比外面好的?!?/p>
左說張趁步的名字好,有特殊韻味,官妓服侍最多的就是讀書多、喜歡能談得上話的妓子的男人。右贊她容貌明亮大氣,氣質極好,引人心折,有一股品質堅硬的瑪瑙紅珠似的倔強、美艷。
豆蔻姑姑倒是不勸,她萬事不關心,比張趁步還要面冷心硬。
對這些勸告,張趁步的回應只是嘲笑。嘲笑自己,也嘲笑世道?!八懒嘶实鄣耐醭强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罷了?!?/p>
趙王死了有幾年,是被小兒子穰王,趙效害死的。這幾年耽于享樂的趙效像死囚犯在諸位劊子手刀下,匍匐著身軀,絕望地大快朵頤。將趙王室的余威逐漸餐食干凈。
他離死也不遠了,都城又能安樂多久?
等休息罷了,張趁步出去,到了練軟腰舞的地方。姑姑帶進來一個人。是個小妓。
張趁步抬頭。
小妓生得美。
張趁步發現,世間某些極致之物,實在無法贅述。小妓臉上只有紅、白、黑的顏色。白的是臉皮。黑的是眼睛。眼皮抹了點淺紅,腮上一點云紅,嘴上一些水紅。只怕越是心中有溝壑的人就越移不開眼,只因為看一眼,就能驟然闖進自己內心所想的圖景、瘋狂渴欲的畫面。
一眼望去,暴雨滂沱、殺氣沸騰、戰馬飛揚、劍影刀光、血水飛艷。
俄而,塵埃落定。
小妓的艷變得如山般寬容。
青山裊娜多姿,綠水渡船而過。悠悠天地間,笑望舟肥魚沃。唯有太平人與太平事。
張趁步在姑姑和小妓面前,抑制不住地想起父親張驥留下的余部殘兵。
還有燕地那些爛熟于心的布防輿圖。
及笄時,父親曾哈哈大笑,說要送她一份特別的禮物。晚上張趁步被帶到兵營,她永不會忘記的一招,就是父親被手把手教會的三十六點槍法中的“梨花擺頭”。平時她使得最不漂亮的就是這招,常被混熟了的將士取笑,自己也臉紅尷尬。那天張趁步解下釵環,抱槍斜于胸前,槍尖巧勁滾磕,鋒芒刺左外側,那天張趁步的長纓槍整夜沒離手,汗水浸濕睫毛根;父親不叫停,她便抱磕勁恨,猛抖腕甩槍了足足千百次。
后半夜身心俱
本章未完,請繼續閱讀下一頁!當前 第1頁 / 共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