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場上眾人皆歡喜。
閬肆王是來示威的??哨w效麾下的猛將卻展露一番雄獅風采,壓過了勢頭。
趙效不能離我。我卻轉出屏風走出來,在氣氛最熱烈之時走出來。在所有人還沒來得及反應時,梁和光因為痛快舞劍而神采奕奕的眼里出現我。一個看著他的我,放下遮臉的扇子,垂首不語,慢慢地、令人心碎欲裂地流下眼淚。趙效慌之前他先慌了。趙效底下其他武將紛紛叫好,戲謔著,正欲舉起果子投上臺,見我哭了。一個個不知投還是不投,舉得雙手僵硬如鐵,臉上下意識流露出怔愣和后知后覺的狐疑——
梁和光是不是做了什么壞事,說了滟美人什么惡話,惹得人傷心了?
一看梁和光,他捏著劍局促站在臺上,臉上也是這樣的驚惶與疑問。
趙驁身后的一批人丑態盡出。
不過已是無人在意。
張趁步移開眼,似乎嘆口氣,掩飾似的抱起方才沒與梁和光交換的兔子捏著耳朵撫了撫。
與我初次見面的閬肆王看著我,他看見帶來的其他人神態癡極、毫無尊嚴的模樣,看見趙效站起來為我拭淚滿懷愛意的模樣,胃里翻滾,幾乎想吐。趙驁臉色難看地捏碎了酒樽,盯著我隱隱失態。比起愛意和眾人如出一轍般的臣服,他開始抵抗,甚至飽含敵意。一個驕傲到比太陽更刺眼、自以為天命的人看到了比他好一百倍的人,比他更得天地寵愛,比他更像神明鬼魅之子,灼眼地不敢讓趙驁直視。叫他如何不難受。
我朝梁和光說:“將軍不要再舞劍了。這樂聲悲壯,我實在想哭?!?/p>
在場的人剛才還為這場面慷概激昂。我不合時宜地說這句話,十分興致。
可他們不會生氣。平常就對我存有憐愛的眾人理所當然地羞慚起來。
樂師聞言,怔怔流淚。摔壞了琴瑟。
割斷了蠶絲弦。
十指弄得血跡斑斑,哭得比我更凄。
閬肆王仰頭冷冷看我,不流露一絲怯弱。他習慣被人匍匐,脊骨尖銳冷硬,筆直竹節般朝天生長。他和常人太不同,在洶涌澎湃的心生搖曳里,反而覺得難堪,之后倔強和狠意又涌上來。
身后養馬的奴仆為他牽上喂好的渾身泛著黑玉色澤的駿馬。
可怕的世道之中,五王之亂里,他是最沒仁慈的一個。閬肆王在一片亂如麻的場景中翻身騎上馬,抽劍駕馬殺人。他殺的是自己的人。
那些在我面前給他丟臉的男人。
竟沒人敢反抗,任憑閬肆王屠殺。他將近九尺的身高一騎上馬,威懾感十足,像一座愚公望之生怖、險象環生的高大山峰。
崇高且巍峨的——
不僅僅趙驁的相貌神態,還有數年來如有神助、無一敗仗的可怕功績。
在場的,不是閬肆王麾下人馬的臣子都一副目瞪口呆模樣。他們早聽說過閬肆王雖是在世霸王,卻如趙王般暴戾寡恩。底下臣子與其說是臣子,不如說是豢養待宰、一不稱心就肆意宰殺的豬牛。趙驁從我那里奪走了這些人仰望的眼神。只不過對我這眼神是癡,含著渴求的粘。轉到他身上,便成了懼。極為驚悚的懼意。我毫無愧色地看著,好像這些人不是因為我死的一樣。
我對這種血液飛濺的暴力場景沒有什么欣賞,也不覺得多厭惡。趙效見他殺的是自己人,更是懶得派人阻攔。
我剝開一個鮮黃漂亮的橘子,穿過腥風亂血,遞給臺下呆站的梁和光。他看閬肆王的眼睛儼然透露著“這是個瘋子”的嫌棄。
臺下趙驁殺得滿目猩紅。臺上梁和光抱著劍,乖乖把橘子一瓣一瓣吃完了。
不知往后,趙驁還啃不啃得下這塊兒城破后死活不肯招降的硬骨頭。
我順著張趁步的視線,看到——
一個養馬奴抵住了閬肆王的狠厲的殺招。趙驁殺得痛快了許多,最后擲出一劍。那出正有個馬奴抬頭看我。千鈞一發之際,她看見那馬奴要被銀劍攪爛頭顱腦漿的下一刻,張開嘴,用力咬著寒光泠泠的劍尖,嘴邊留下絲絲縷縷的鮮血。閬肆王的臂膀肌肉虬結,線條肆意地展露力量的美,隨手扔出去住的劍身還在“嗡嗡”作響。
而那卑微的可憐的馬奴想盡一切辦法求生,努力想活下去。
接住劍后養馬奴立刻跪下。
他語氣平和地謙卑道:“謝王上賜劍?!币痪湓捇筛隇橛癫?,柔化了趙驁的意思。
這步臺階被趙效接下了,他慢慢叩著桌案,冷笑道:“夠了,你在燕地的兵營還有數萬人,要殺回去殺。別臟了我們的眼?!?/p>
養馬奴帶著嘴上裂傷退下。趙驁半點沒注意這個人。這個日后讓他自傲狂妄地輸掉一切、拿走他所有的權勢基礎的人。
一個被賭得傾家蕩產的親爹,十個銅錢便賣給人伢抵債的賤籍之人。
張趁步在席間卻記住了這個人的眼睛。一雙不可能忠于趙驁的眼睛。
前幾日趙效送我一匹叫流霜的白馬,說訓得很聽話。秋獵結束之際,我打算試試騎一圈。
年底我就要離開王城,去往南水找我的娘和弟弟。實則我勸趙效將我獻給豐儀王,他上過的美人計,何不反過來讓豐儀王也上一回,吃吃苦頭呢?到時候消息一出,恐怕謝思蔻只會覺得是趙效狠心舍下我,將我當做籌碼轉送。
趙效越不肯,我越堅持。
“等豐儀王一死,我就回到你身邊?!蔽覄駩畚胰缑恼煞虬盐宜徒o另一個男人。
柔言蜜語磨得趙效心痛如絞。
他不停退讓,咳血說:“至少我死前,你從南水趕回來見我一面。其余如何我都不管了。這匹白馬你帶著。它沒有病。跑起來輕如流云,飛馳間颯踏如流星。平日里不需要多珍貴養著,只要解開韁繩放它自己去覓食飲水就行了。它已經被訓做你的奴馬,不會輕易離開你身邊。你帶著他。我快死了的時候,它會馱你回來看我?!?/p>
“它原本叫流霜。等我死了,你便給它改名,叫它作阿訓可好?”
他已經如此痛苦,我十分喜歡,便答應了。
我離開獵場上被攪得一團亂的酒宴,聽說閬肆王被勸下去醒酒,烏泱泱服侍我的宮女太監被我打發去清刷臺下碎肉血漿。我一個人去到馬廄邊上,找那匹趙效送我的白馬。遠遠的看見個身形挺拔如竹的奴仆在喂馬。
養馬奴把喂好的馬牽給我,他抬起頭,輕輕告訴我,“我叫狄滔?!?/p>
我點頭,讓他牽好馬。
他臉上傷口還很新鮮,血肉還冒著熱氣。見我看,他有些赧然地側過臉擋住了。
我也記住了這個人的眼睛。他是身份低微的人中,唯數不多的、敢看我第二眼的男人。
他的面容很干凈。上唇微薄,下唇厚。馴馬時攬起衣袖,露出肌肉勻停、線條流暢的小臂。
眼睛古典模樣,有些像竹葉的形狀。
整個人有種古井無波式的平靜。只有側身時,人才像一把柔刀。抬眸露出一點點的柔韌利光,讓人看見了也不會過于警惕。
流霜第一次馱我在背上,有些桀驁不馴。調皮地顛了我幾下,很快就溫順下來。
跑了幾圈后我輕輕揪著馬耳朵叫趙效,叫它阿訓,很快它打了個響鼻作為回應。大概這馬和我一樣,已經把趙效當死人了。就像是趙效的魂靈正慢慢從人身的皮囊里死出來,瞞過牛頭馬面,一點點活到了這秀致美麗的白色駿馬身上。
我踩在養馬奴的背上下馬。忽然想不起這養馬奴的名字,又問了一遍:“你叫什么?”
養馬奴回說:“我叫狄滔?!?/p>
“是嗎?”我叫起這個名字,并不在意他自稱為我的一點自尊。
這次我叫了他的名字。我說,狄滔,你吻吻我罷。這個極有禮貌、忍耐心深重的養馬奴,連錯愕都太過平淡。他牽馬的手微微一動。
他的氣質是很少人能察覺得出的穩,給人一種玉潤金堅的感覺。有些時候不像個低賤的馬廄里長大的下人,倒有點家道中落、情操不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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