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考良久,得出結論——這個將要在我身邊五六年的男人,若是真的怕我,那我就晚些再離開。
至少要與他朝夕相對地折磨他。多加欣賞他驚懼難忍、曲意逢迎的樣子。
才不辜負陪著他的這幾年。我帶著期盼等趙效說話。他吻了我幾下。
趙效只是回答:“你怎么知道我現在不怕你?”他低頭脈脈不語,握住我的手?!澳阒?,我的命已經在你手上了?!?/p>
有人想欺負你我不許。
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身上暗疾許多,經年累月,舉國之力都養不好了,大抵也有幾個聰明人猜到了。這事只我和我娘明確地知道,她走離了,天底下就你我兩人知曉了。遲早是要死的人,有時候看那些各懷鬼胎的“忠臣”在我身上鉆營,卻不知竹籃打水一場空,實在可笑。
至少死前,我想你開開心心的?!杈愕?、辜負蒼生的發言。
趙效卻說他就是蒼生中一個不起眼的苦命人,有幸遇到想愛的女人。
他跟蒼生沒太大關系。
能救蒼生的人,也不會是個看起來完好無瑕、實則裂紋花瓶般沒幾年好活的病鬼。
趙效把我當做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夫妻間畫眉時對我說,“我是不許人欺負你的?!?/p>
初春,趙效設下詩宴。他叫那些不長眼,非要往柱子上撞死諫臣提著腦袋來赴宴。在金鑾殿上攔住了人,說:“你真敢死也沒什么稀奇的。史書上的死臣多如牛毛繁星。你見見我的美人,若見過了,還想死,我真心敬你可好?”
次日便設下詩宴。
張趁步在教坊司就素愛讀書,王孫貴胄間才名遠播,也在赴宴之列。
臣子浩浩蕩蕩地來,彰顯趙效門客之盛。其中謀士以龐紫珠為首,羽扇綸巾。
武將豪邁落座,龍虎的精神氣盡顯。
珍珠中不乏混珠的魚目,鮑魚也有芝蘭一室的。那些溜須拍馬的無能小臣,和位高權臣說不上話;尸餐素位的官員自成一列,只顧鉆營關系。我隔著屏風看見這些人,趙效坐在我身邊,看見龐紫珠落座,一襲官吏特有的暗紅飛魚袍,眉眼餳澀,口中似乎喃喃著“尾大不掉”幾個字。
在艷花樓和教坊司的時候,大家都可憐我,愛我。喚我“小滟”時聲音柔麗,溫柔又纏綿。
詩宴對我來說其實沒什么稀奇的。
每天從坊外被人投擲進來的小詩太多。累起來可以建座河堤。奴仆們找不到地方放了,發現我拆也不拆,就干脆堆起來放到柴房里做引火的折子,每日燒個幾斤也騰不出空。偶爾抽出幾張帶血的,很是慎人,知道外頭牡丹花下瘋鬼多,怕上面附了什么不干凈的魂魄也不敢燒。還得防火,若是不慎走水了。
整座王城也要在這詩篇中燒得情意綿綿,焚燒殆盡、化為飛灰。
其實我倒是拆過一兩封的,多是用我名字中“瀲滟”兩個含羞帶怯的名字作詩、寫詞的。
趙效的臣子不敢明面上抗命。來是來了。只不過傲骨的文人雅士,自斟自飲。不會作詩的草莽之徒,大快朵頤。審時奪度的油滑之人,都不肯先開這個先口。
推攘姿態看得趙效漸漸皺眉。不過我在他身邊,他不好直接發作。
待我和趙效一起出去。
他們就肯作詩了。
善于溜須拍馬的一個臣子,腰身躬地夸張,像要丟盔棄甲地摔倒匍匐在我面前。
口舌甜蜜的奸猾之徒,走上前,手腳僵硬地朝我作了個揖。
座上寂靜,沒人恥笑他神態可笑。只見這臣子滿面熏紅樣子,任誰都看得出這人魂早已飛走、只剩軀殼呆立。這人僅憑著本能在諂媚,說自己見識廣大,如今才知是井底之蛙,說原以為傳聞相貌上出類拔萃的人物,算上穰王殿下,也就五個指頭數過來:
現在如日中天的閬肆王、祭典上有幸遠遠望過一眼的文慈公主、一個討飯的跛腳和尚、還有艷花樓里的小滟姑娘。
本覺得最后一個是人云亦云。
才知道前人不如后人,道聽途說的艷名不虛傳。絕世二字,正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這種美人本該是盛世的點綴。正巧小滟姑娘來到穰王身邊,真是天命所歸!
趙效賜下油烹之刑時,這人尤未回魂。被侍衛壓走領死也一派失魂落魄。
趙效尤不滿點綴二字。便隨手賜死了。這亂說話的五品官死得草率至極。
接下來眾人就收斂得多。
其間我最喜歡張趁步做的詩。她坐在邊緣,提筆寫了幾句。又抄了句詩鬼的名句。
唱到她紙上寫的詩時,眾人紛紛叫好,有個草莽出身的武將自詡吳下阿蒙。
讀書不到三月,爭著讓人刮目相看,武將聽了張趁步的這句“白骨沉埋戰血深,翠光瀲滟腥風起”,完全聽不懂什么意思,不由得琢磨起來。趙效倒了溫酒,抵到我唇邊,我小小喝了一口,看向一個五大三粗、面容粗獷的武將。
野史中有一篇列傳的梁和光正犯難,他又不知道張趁步是將軍世家的出身。
他覺得一時熟悉,又想這舞姬怎識得沙場風光,不知道如何賞析。
發現我望向他,這武將跌了一跤。
武將爬起來后,見我還是看著他,便不由自主開了口。他聲音豁亮有力、擲地有聲,只不過帶著一點點因羞生的怯。
他胡說八道了一通,高大個子埋著頭不敢看我,“這翠光瀲滟中的翠光二字,想、想是青蔥草葉煥發生機的可愛模樣?!?/p>
“而這‘瀲滟’光彩,大抵是說王上的‘滟美人’很美,眼波動人,顧盼煒如!”
一通話里誤打誤撞的六個字最好。王上的滟美人。趙效頷首,沒跟他計較。這些文臣武將有些的確可愛,我一一看過他們的臉,他們也看著我,看一朵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花似的癡看。我從不忌憚別人看我,最好別人一直看著我。
到死看著我才好。
有氣節的幾個虎將,目光如熾,自然看到的是頗有姝姿麗骨、讓人止不住欣賞意味的焦骨牡丹。
有些死在攘狄的多次戰役里,有的受了豆蔻引線的招降、日后在豐儀王手中受封官職。
張趁步不言不語,和眾人一道附庸風雅。
沒人想讀出來那馬革裹尸,分解出一股股酸腐綠液的“翠”。她也不必自討沒趣。
唯有一個龐紫珠頂著趙效快要陰厲起來的目光,不看我,不理滿堂彩。
只是面容沉沉地灌酒。
他也許是整個詩宴席最想殺我的人了。
一打看見我,他就明白我的意思了,我不用開口贅述整個人站在他面前,讓龐紫珠瞬間明白,他追求的一切將會化為泡影?!澳悴皇菍こ5拿廊?,你是想要禍國的美人。在你身邊沒有明君和太平可言?!彼请p眼睛透露著這樣的話。眼眶微紅出一種憎惡之色。
仿佛里頭窩了一只兩只的紅斑杜鵑。
正要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