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似錦的王城像個養育著亂世中幼雛帝王的母親,寬懷地包容著周圍人生機勃勃的野心。
所以亂世在北。
而世外桃源則在南。不過十幾年間的光景,南水邊的人已然自成一國,活得有滋有味。這一切自然是豐儀王苦心釀成的景象。封地中人人都不在口中輕浮地稱贊趙鶴的功德,只自顧自的,安居樂業,痛快生活。自然而然地把這個霽月風光、潛心愛護百姓的男子當做真正的統治者。
將一切都銘感于心,只等為心中的“王”刀山火海不懼前往的那一刻。
趙鶴是趙王幾個兒子中年紀較小的,受封去南水一岸治災時,不過才十四歲左右。
他途徑淮河時,遍地餓殍,那些人眼里癡癡呆呆、大張著嘴往嘴里塞觀音土。
這地方曾有人想要吃人命活下去。卻被無力賑災但尚有人性的官府制止,教人去找碩鼠洞、蜈蚣、螞蟻窩,也捱過了一段時間。
索幸沒有真正的慘劇發生。
可終究不能制止。
恰逢“開張”的可怖菜人之市,趙鶴用一道輕如鴻毛、卻力重千鈞的命令,以千擔糧食換了數萬條人命。將之于隨行將士一并帶到南水邊,雖餓死的也不少,但總比如此沒有尊嚴、像畜生一樣被宰割吃掉的好。后來活下來的絕大多數人靠著以工代賑、借南水糧食的法子撿回一條命。
那時豐儀王遺世獨立、眉目溫柔的姿態深深留在許多災民心中。
趙鶴頭束玉冠,騎在通身雪白的駿馬上,輕輕拉住韁繩。他身邊的小官不敢勸阻。
對于那些不愿意走的,自愿要給家人留下活路的,豐儀王身邊的臣子、小廝都倦怠于怒罵他們不識好歹,因為他們打心眼里知道——
王上仁慈,不管他們樂意不樂意,情愿不情愿,都是一定會被帶走的。
換言之,趙鶴有一種偏執的“仁心”。以及旺盛的、特殊的憐愛與保護欲。
這幾乎是后來南水封地里人盡皆知的事。
也許是善有善報,好因得好果。這一批被帶走的餓殍之民里,感恩圖報的太多太多了。這些人咬著牙活下來,比之那些個靠功名利祿吊著、才努力讀書練武的蠢驢,他們更有種不滅的信念火種,多有俊采星馳、英武不凡的好臣。
這里頭謀臣鞠躬盡瘁,武將忠誠不二。也皆沾上點豐儀王的溫謙脾性。
兩者都是他身后一團團取之不盡的智囊、鋒利無比的百種兵器。
趙鶴當時下馬,半跪下牽起那些他眼中為家人自愿赴死的可愛百姓,絲毫沒有嫌棄枯瘦如柴、模樣惡心的餓殍皮骨的樣子。
這些后來成人的餓殍,也難以忘記——
他們跪著,看見最多的就是豐儀王的手。搭在馬背上,解開水囊遞給他們。
豐儀王的那雙手,和他的人一般俊美不凡。動時,似一只矯健的雄鹿舒展身軀。靜垂時,似從一片清美幽靜、馥郁淡雅的紫竹林中,抽出最好的一截竹骨做成的。那手扶起他們,漂亮而有力。動作間,豐儀王低眉的神態,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堅固。他以一種溫柔的、謙和的、貴公子般的語調道:“將你們帶走是我的決定,我不喜歡在我眼前有人被剖肚挖腸地死。你們可以選擇留下來。不接受用半日的糧食換自己的命——”
“但你們的選擇沒有用。就算再不情愿,你們只能被我帶走?!?/p>
說不清這是我行我素的任性,還是救濟苦海之人的慈悲心腸。
硬要趙鶴自己說,他也會大方坦然地承認:是。這就是為了滿足我的私心。我的仁心。誰說仁心,就一定是大公無私的呢?
索幸趙鶴選的是這個私心。
就算被迫接受,對其他人而言也是有利可以圖、有甜頭可以吃的。因此趙鶴才為人心所向。
這些災民發現自己沒有選擇,只好磕頭感恩,心中懷著敬畏,倒也沒有敢對趙鶴不敬的。不過這里頭混著一對母子,和其他人不大相同。擠在人群中像是一鍋骨頭里混進了兩片肉。
這對母子有些焦躁不安,頻頻在下馬的趙鶴身上投去隱約抵觸的目光。
沒人知道這其中的“母”,不是親娘。
“子”,也不是親子。
小名叫石榴的男孩子有股倔強的氣質。他揪著衣褂,抬頭看向不遠處的王孫貴胄,話中含滿尖刺地說:“不管你是誰,我都不會跟你走的!”
趙鶴甚至沒有寬容地一笑。
也沒有投去一點關注。
他仿佛沒有聽見那怒氣的話。有條不紊地下令整頓,準備好帶著這些災民去南水安置。
他既然這么做,自然心中有打算,胸有成竹。不是亂行事,要一萬多人把數萬人給拖死。
亂世多餓死鬼,實則有些東西不是貧民的腦子里能知道的。好比一壇子肉粥埋在地底下,讀過書的人自然知道該怎么挖,可半字不識的人就是嗅斷了鼻子也是找不到的。趙王打發他去治水,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變相地給塊離王城遠遠的封地。趙鶴是一去不復返。自然帶走了國庫中竟兩年的糧食,代價是隨從的人馬不多,去的也不是尤為富庶的地方。
更別提那些當地的豪強了。后來幾年間趙鶴將這些人打的不敢說話的事暫且不提。
趙鶴已經打算對這些災民負責,心有憐愛,自然和顏悅色,先吩咐施粥好讓他們攢點力氣上路。
可這臉蛋紅彤彤,眼看是被家里在亂世中富養的小男孩石榴眉頭一皺,嬰兒肥的臉肅起,兩只小手攥著那怯怯不敢說話、躲得遠遠的養母的手。他竭力將自己稚嫩的聲音喊得粗聲粗氣,對著趙效喊道:“我們不吃你的粥,我娘也說不吃。我們不會跟你走的!”
那小孩眼里有些分明可辨的敵意,道出緣由,“我要留在這里賺錢贖我姐姐!”
趙鶴看過去,眉目間飄蕩著一種貴氣,讓人自慚形穢。他看這略微警惕的小孩——
頭發亂糟糟。身邊那個憔悴憂郁的女人虛牽著他的手,似乎對此不怎么上心。
面色紅潤。想必吃的不錯。
裸露的手上有抓痕。應該是和別人爭搶手里食物被抓傷的。
趙鶴若有所思,不用細想一番便道:“原來你是吃你親姊的賣身錢活到這么大的?!鄙磉吽摹坝H娘”忽然露出被刺了一下的表情,悲傷欲泣,抬頭,說,“不是親姊,石榴是,是我丈夫買來的。是從要用這個孩子換吃的人手里買的。我把他養好,養好了,把我的女兒贖出來過好日子。石榴得、得一輩子對小滟好?!?/p>
那男孩聽了無半點憤懣,反而眼里璨璨的、亮晶晶的。他深以為然,用力點頭。
他天真地感恩道:“我能活下來都是因為姐姐,上次我見她,她還給我石榴吃呢?!?/p>
的確是這個道理。
命是花錢養的。這錢是這婦人親生女兒的,這養來的小男孩自然要拿一切來還這條命。
豐儀王周邊人看著她,不少人臉色有異,覺得這樣未免對小兒太過刻薄苛待。那婦人低頭,又戰戰兢兢地描補了幾句。說那賣孩子的人本就想和她換,本有一兒一女,都要賣的。后來后悔,又將爛布里裹著的女孩兒抱回去了。
這男孩兒的命她是花錢買下了的,平日里對他也沒有什么不好。
趙鶴點頭,并沒有反駁這婦人。
問了句這孩子的大名。方誅水。誅素有殺戮、譴責之意。這里取的并沒有殺意。攜帶的是很少有人知道的索取、要求之意。婦人年輕時是個讀過書的小姐,后來家道中落,肚子里有些墨水,她生下女兒后倉促才看了一眼便昏過去。只記得那小小的、如微微干癟的櫻桃般的小嘴。雖然紅潤,卻失了水澤。她夢里都想給小滟喂點水,可家徒四壁,連滴雨水都接不到。
她局促地對趙鶴解釋道:“我那小孩有點好看,可遠遠看著。我總覺得她渴。她吃不好,喝不好,有點讓人心痛的瘦脫相——”
“取個怪僻的名字,就是給她求福的?!?/p>
這樣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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