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房小童出來牽馬，忙應了一聲：“回小姐的話，是秦王殿下來了，正在堂屋里同老爺講話呢?！?/p>
蘭汐聞言立馬歡喜地看向明霜，明霜卻只是淡淡道：“既然爹爹在見客，那我們就先回后院吧?！?/p>
明霜的反應有些在蘭汐意料之外，從前秦王殿下來的時候小姐是最高興的，今日卻為何有些寡淡
她心下疑慮，卻沒再多說什么，只跟著明霜一路回了秋暮院。
而明霜面上不過淡淡，心中卻疑慮更甚，她分明記得上一世容竑是中秋時節才回的京都，怎得就突然提前了這么多
她甚至還未來得及拿定主意如何去面對容竑。
對于容翊，她是打定了主意遠離他，上一世她喜歡他，也如愿以償嫁給他，但終究非他真心求娶，他也有他的謀劃苦衷，所以就算終成怨偶也是沒法子的事，更何況他最后還是盡了為人丈夫的情分，為救她而死。
所以也只是不愛了與不會再愛了而已，說不上一個恨字，但也決計不會再與他沾惹半分。
她待他自是心意已決。
可是容竑卻不一樣。
前世頤安太主助容竑逼宮奪位，他許了顧清瀾為后，卻又和頤安太主相互制約，強保了她一條性命，還答應立她為皇貴妃。
說忠，謀朝篡位，他不忠。
說孝，忤逆父命，他不孝。
說仁，殺弟殺侄，他不仁。
說義，倒戈同族，他不義。
忠孝仁義他一點兒也沒占，可他唯獨不欠她的。
說恨他，從她認識他起，他就待她極溫柔呵護，未曾虧待她半點，哪怕她已為人妻，他也頂著朝野上下和頤安太主的壓力執意要娶她，護她，也瞞著襄國公府抄家的事，就怕她傷心。
作為一個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他給了他能給的全部愛情。
可是如果說不恨他，沒有他的逼宮叛亂，也就沒有那些伏尸百步，流血萬里，也就沒有她和容翊的死。
作為一個她信任了許多年如同兄長的人，他毀了她的全部。
所以她不知該如何去面對他。
是勸阻他以求朝野安生，還是依附他以保家人平安，又或者說直接殺了他以絕后患，她根本無法拿定主意。
她不知道襄國公府抄家的原因，也不知道宮變的真相，她說不清這些政治斗爭中的孰是孰非。甚至她不過是區區一介深閨弱女子，與他們的抗爭如同蚍蜉撼樹，又哪里輪得到她來說話
但她自幼受父兄教育，為人者當一身正氣立于天地之間，無愧于心。既然上天垂憐，讓她重活一世，那她必然要順天道而為，做該做的事，護該護的人。
所以與容竑的這一遭，她又怎么都躲不過去。
蘭汐看著明霜打一回來就趴在窗戶上看著院里已經打了苞兒的玉蘭樹，神情懨懨，知她心里又有事了。
煮了盞杏仁露放到明霜手邊的案幾上，柔聲哄道：“小姐，晨間匆忙，也沒用早膳，先胡亂墊一墊吧?！?/p>
明霜接過小盞，捏著湯匙有一下沒一下的攪拌著，悠悠開了口：“蘭汐，你覺得秦王殿下是個什么樣的人”
蘭汐心里已經覺出了不對味，想到方才門外的情形，尋思著小姐的心事大抵是和秦王殿下有關。
于是溫聲笑道：“秦王殿下自是個極好的人，文武雙全，生得也好，為人方正，再君子不過了?！?/p>
明霜也笑了笑，低頭繼續攪動著盞里的杏仁露。
是了，世人眼里容竑大抵就應當是這樣的人，畢竟她也曾堅信他是這樣的人。
她六歲那年，正逢邊關不安穩，爹爹被派去駐守秦月關，娘親舍不得分離，就帶著她和兄長一道去了，而秦月關正屬容竑的封地。
那時的容竑也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少年，剛剛沒了父親，長兄即位，他因不受寵便被封到了這苦寒之地，看似邊關要塞，卻也沒給他超出親王儀制以外的兵權，甚至還得拿自己的俸祿和賦稅貼補邊關。
面子里子都沒有，日子過得苦極了。
可是明霜卻記得他總是愛笑的，笑得清朗溫潤，總是一身白衣，那邊塞的黃沙也從不曾污了他的衣袂。
他會和士兵練武，會被狠狠打倒在地，然后又爬起來，拍拍士兵的肩膀，說好樣的，大越的男兒自當如此。
他會拎著酒來找阿兄，兩人一起翻墻而出，被她抓了個正著，他會笑著說，丫頭，哥哥帶你出去吃糖，然后就把她架在脖子上，帶她一到去看邊關的千家燈火。
他會和阿兄在醉酒后說很多很多話，說什么天地不仁，世道不公，說什么若有明君再世，必讓世間再無戰爭，后來阿兄醉倒了，他就揉著她的腦袋笑道，丫頭，我想我娘親了。
他會穿著戰甲，手持銀槍，縱著馬，上戰場廝殺，如同每一位普通的將軍。而每每得勝歸來，他都會帶她去集市買糖吃，她吃，他也吃，他說，丫頭，哥哥也需要點甜。
即使身在秦地，因著她出身江南世家的娘親她依然被嬌養在府里，過著如同京都的每個大家閨秀一樣的生活，學習琴棋書畫，禮儀規矩，她所看到的全部外面的世界都是他和阿兄偷偷帶她去看的。
那時候她想，世間的男子都當如同他和阿兄一般，光風霽月，頂天立地。
他后來也說過人家，可惜還未過門，未婚妻子就不幸亡故，他也迎了她的靈牌進門，以王妃之儀下葬，更是為她守孝，一守就守了好些年。
世人皆說秦王重情，對王妃一往情深，起初她也是這樣以為的，后來她才知道，容竑是在等著她長大。
那時候她小，什么都不懂得，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回了京都后，竑哥哥也會每年大老遠的回一次京都，一住就是一個月，也不知道為什么待她這般好的竑哥哥卻在成親的那天連出現都未曾出現。
她其實想過，如果在她明白這些之前她沒有遇上容翊，她會愛上容竑嗎
她不知道。
這世間向來沒有如果。
記憶里那個白衣赤誠的少年和那個明黃龍袍的帝王相重合時，明霜忍不住幽幽地嘆了口氣。
“霜兒真是長大了，都學會嘆氣了?！贝巴獾拇汗馔蝗槐粨踝?，擾亂了她的思緒，一只手從外面搭上了她的腦袋，揉了揉她的頭發。
明霜兩只手扒在窗沿上，下巴擱著手背，抬起頭看向面前英俊秀美的男子，眨巴眨巴眼睛，軟軟喚了聲：“哥哥?！?/p>
明修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給哥哥說說，什么事兒惹得我們小霜兒嘆氣”
他們兄妹的長相都隨了母親，秀氣柔美，但是因為年少征戰，氣質已然有了些凜冽，連帶著眉眼也硬朗起來，但偏偏看著他這個妹妹的時候，又全是柔軟。
明霜噘了噘嘴：“我才沒什么事兒呢，你又取笑我，回頭我就告訴嫂嫂去?！?/p>
“你就曉得拿你嫂嫂治我，你嫂嫂剛有了身孕，你可別折騰她了?！泵餍拊捓锟此葡訔?，語氣里卻是說不出的寵溺和高興。
連帶著心情本有些壓抑的明霜也一下子歡喜起來：“嫂嫂有身孕了”
少年將軍聽得她這么咋咋呼呼一聲，居然不易察覺地紅了臉，抿著唇點了點頭。
明霜自然是高興的，想起來的確差不多是這時候嫂嫂有的身孕，到了秋天會生一個特別可愛的小姑娘，粉團團一團，玉琢似的，只瞧著心就化了。
她忙拽住明修的袖子央道：“快帶我去看嫂嫂，我要看看我小侄女兒?！?/p>
明修佯裝嫌棄地拍了她一爪子：“你嫂嫂剛歇下，你別吵著她，而且你怎么就知道是侄女兒了”
“因為我知道阿兄想要個和嫂嫂一樣漂亮的小閨女啊?！泵魉嶂X袋，抿著笑，沁甜沁甜的。
明修突然覺得生個閨女也好，都說女孩兒像姑姑，如果生個閨女養成這么乖的樣子多惹人疼啊，于是也就默認了是個女孩兒。
明霜也就更歡喜了，雀躍道：“這是大喜事兒，回頭我就得開始給我小侄女備嫁妝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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